美杜莎的咒语
[日]山本弘 著
林邦彦 译
颜振利 图

现在,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间谍电影中不幸落入敌手的英雄一样;准确地说,是我希望自己具有英雄般的心境-永不放弃,坚韧不屈,顽强刚毅,能在逆境之中积极地开动头脑,最终反客为主,化险为夷-然而,不幸的是,我不是当英雄的材料,也从没有奢望过自己能成为英雄。“坚韧不屈”姑且不论,就连头脑也似乎越来越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停止思考-我必须想方设法将事实真相告诉你们。
你们现在一定是如坐针毡吧。你们认为我肯定隐瞒了某项重大的事实(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所以将我囚禁了起来,并夜以继日、不厌其烦地审问我。你们威胁说要对我使用催眠术,甚至灌吐真药。除非从我口中听到你们想要的答案,否则我是没有希望从这里离开的。可是,我虽然能够忍受被禁锢于此,却不愿意看到因为我的缘故,而导致整个世界的毁灭。
是的,我必须思考出应对之策。尽管名不符实,而且也并非出自我的本意,但我还是不得不当一回英雄。因为如果我不立即采取什么行动的话,这个世界就必将走向灭亡。
其实,我并非不了解你们为何会坐立不安,为何会对我的话疑虑重重。你们想听我说的,是对那起事件的合理解释,即,是什么力量摧毁了一艘二十六万吨的战舰,并夺走了四百八十六条人命(如果将“丁吉斯瓦约号”也算上的话,那么这个数字将会翻一番)。你们希望我回答,能摧毁那艘装配有反质子1炮的斯堪的纳维亚级战舰的,只可能是外星人的某种超级战舰,或者是某种隆隆作响、耀眼夺目、高如摩天大楼的超粒子大炮。
但事实上,这些东西全都是子虚乌有。
我不能让你们给我灌吐真药。于是,我向你们提出了申请,并得到了你们的许可,让我用一星期的时间写完这篇文章。我破坏了你们提供给我的写字本的通讯功能(我好歹也算是一个机械师),这样一来,在我彻底写完这篇文章之前,就没有任何人能够读到它的只言片语了。
由于我已经将所有的原始资料尽数销毁,没有任何物证能够证明我说的话,所以,在你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只能通过语言和记忆来说服你。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不能将事实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据说,希腊神话中有一个丑陋无比的女妖美杜莎,所有看见她模样的人都会变成石头。然而,美杜莎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却没有人知道。因为所有目睹过她样子的人都变成了石头,所以就没有人将美杜莎容貌的秘密传播开去。现在,我所面临的两难困境便与美杜莎相似,而我的美杜莎就是“语言”本身。
我如何做才能不导致世界毁灭呢?我思来想去,方法只有一个-在真相之中混入谎言。
首先,我要事先对你发出忠告:下文所述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但其中也包含了一条重大的谎言。这是我为了拯救全世界,而迫不得已加进去的。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苦衷。
我再重复一遍,只有一条谎言。
我向你保证,我并不是想让你陷入我的语言陷阱。在这篇文章里,我慎重地删除掉了真相之中具有破坏性的部分,即美杜莎的那种能将人变成石头的力量。所以,即使你阅读了这篇文章,也不会重蹈“维丝丽莎号”的覆辙。
你姓甚名谁,在什么样的屋子里阅读这篇文章,这些我都无从知晓。在掩卷读毕时,你会做出怎样的判断,那也是你的自由。然而,我坚信你一定会理解我。所以,请你在阅读这篇文章时务必坚持到底,不要半途而废。
我只是想拯救这个世界罢了。
现实是一个布满陷阱、没有出口的地牢。绝大部分人都在坠入第一个陷阱之后便安住其中,只有少数睿智者才会落入第二个或第三个陷阱里。后一种人认为自己找到的才是真正的归宿,并嘲笑前一种人愚不可及,竟然把陷阱当成是安乐窝。当然,后一种人并非真正睿智,因为他们对自己也身处陷阱之中的事实浑然不觉。不过,如果有人想避开所有的陷阱的话,那他就会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只能不停地在地牢的黑暗回廊里徘徊。
三年半前,我也曾彷徨于现实的地牢之中。那时我正待在巨大的“维丝丽莎号”宇宙战舰的底层。我利用休息时间蹲在机械室的一个角落里,将身子靠在舱壁上,静静地倾听着那些机器的声音。奇子2反应堆那洋溢着自豪的合唱、重力栅那阴气沉沉的嗡鸣,以及冷却管中水流那充满孩子气的嘲笑,这些声音都从极深的地方透过厚厚的舱壁传到了我的背上。在飞船加速的时候,超对称粒子3装置会发出恐怖的咆哮,而船体也会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尖啸不已,让人闻之不禁肉跳心惊。在飞船进入超光速飞行之后,迪亚弗里克斯引擎那有如女高音般的长鸣更是摄人心魄。但是,我却无法将这一切化为诗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都在反复地做着同样一件事情:将构思好的诗句输入写字本,然后又删除掉。头天晚上我写的一首感觉还算不错的诗,到第二天早上看的时候,就变得面目可憎、陈腐不堪了。同事们都视我为异类,纷纷对我敬而远之。你肯定也对我持有相同的看法吧:一个待在宇宙战舰中的男人,却利用休息时间靠在舱壁上出神地锤炼着诗句!
战舰的内部可以说是一个微缩的城市。这里有便利店、理发店、桑拿房、教堂和娱乐中心。如果你对不准喝酒的禁令和三人共享的狭小卧室不以为意的话,那这里的生活也还算舒适。只要你抱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在换班之后,你就可以去看看电影,扯扯闲话,打打扑克,谈谈恋爱,从而忘记自己正处在距离地球两千光年的异星轨道上,忘记自己已经点燃了引发战争的导火索,悠闲自在地享受平凡的日常生活。
只要你抱有这样的想法……
然而,我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尽管掩盖在看似英勇实则虚妄的谎言之下,但这里实际上堪称牢狱。二十岁的时候,我被强征入伍,接受了一系列我不愿接受的训练,然后又被硬生生地装进宇宙战舰,耗费三个月的时间穿越黑暗深邃的星际空间,最终来到此地,在捍卫国家利益的名义下,与素未谋面、毫无过节的对手交战。我无法接受这种毫无道理的现实,也不齿于同那些乖乖地与现实妥协的人交谈(我曾经向你保证过,除一条谎言之外,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所以我不会对你隐藏我对现行体制的不满)。
但是,我除了默默地服从命令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倘若我躲避兵役的话,就会被关进真实的牢狱之中。即使我最终能捱到出狱的那一天,等待我的也只会是那个叫作“社会”的更大的牢狱。如今并不是诗人吃香的时代了,我无法仅仅通过写诗来安身立命,我必须具备另一项谋生的技能。于是,我在诗人的头衔之外,又有了第二个身份——机械师。
这就是我、你,以及我们大家所面临的现实。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不但不愿承认自己落入了陷阱之中,而且还给自己的悲惨境遇冠上了各种好听的名头,欺骗自己相信那些陷阱便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唯一能安慰我的便是那些机器发出的声音。引擎不会自我欺骗。粒子炮不会打着“正义”的幌子行不义之举。机器只会接受命令,执行动作,完成任务。虽然显得冷酷而又愚钝,但机器却是正直的。它们的这种纯粹性让我感动不已。
而事实上,这些机器才是这艘战舰上的主角。即便这里没有一个人,战舰也照样可以运转自如。只要发出“返回地球”的命令,AI(人工智能)便会立即计算出航线,然后在没有任何人工操作的情况下执行这一命令。即便是机器保养的工作,交由机器自身去做也并无大碍。我们这些机械师的职责,便是命令那些无需下达命令也能完成工作的机器,并检查那些不会犯错误的机器是否犯下了错误。这是多么自欺欺人的工作啊!其实,舰长和军官也同我一样,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向那些没有命令就不会杀人的机器下达杀人的命令。而对于此外的大多数船员来说,为舰长和军官提供保障便是他们唯一的价值。这是多么卑微的价值啊!在我看来,人类登上这一战舰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仍然是机器的主人罢了。
是的,人类如果不发出命令,机器是绝对不会进行攻击的。有罪的是人类,机器并无任何过错。所以,我要倾听那些被用于杀人的机器的心声,以期自己有一天能用诗歌替它们鸣冤叫屈。
他们在寻找诗人吗?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但在这艘战舰上的487名船员中,整天惦记着写诗的只有我一人,所以他们只好选择了我。
舰桥位于舰身四分之一处靠近舰首的地方。尽管那里处在圆柱体战舰横截面的正中央,但不论船员从何处前往舰桥,都会说“上舰桥”。这是由于我们太空部队依然保留着原始海军的许多
传统称谓的缘故。
下级机械师上舰桥,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但看见周围尽是穿着灰色军官服、军阶高出我四级以上、年龄大我十岁以上的人,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我还是顿觉自惭形秽,好像我一下子变得比平常更加渺小了。
观察窗就在我的面前,屏幕中的上半部分是黑黢黢的宇宙背景,下半部分则显现出一颗蓝色的行星。行星的地平线大幅度地弯曲着,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发光的蓝色大气层之下,乍一看还以为是地球。
实际上,阿尔哈姆多利拉星与地球相差无几。公转周期、自转周期、表面重力、平均气温、平均气压等指标与地球的差别率均在百分之五十以下。当然,如果仅仅如此的话,那么满足这些条件的星球还有很多,根本不值得非洲联合体大费周章地来到这里。
我竭力在阴暗的太空中寻找另一艘宇宙战舰的踪迹,但我很快便意识到这样做是白费力气。因为“丁吉斯瓦约号”与“维丝丽莎号”几乎运行在相同的卫星轨道上,而且两者之间相差了半周,分别位于行星的两侧,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屏幕上看见“丁吉斯瓦约号”的影子的。即使两者之间没有阿尔哈姆多利拉星的阻隔,由于相距太远,我也无法用肉眼将“丁吉斯瓦约号”分辨出来。
霍诺顿舰长神气十足地背靠在座椅上。“你也知道……”说完这句开场白之后,他便开始进行所谓的“背景介绍”。不过,他根本无需这样做,因为这些情况我都很清楚。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在四十颗以上的行星上发现了某种“消失种族”的遗迹。三万年前,当人类还在艰难地度过冰河期的时候,这个种族就已经建立起了版图半径为一千五百光年的高度发达的星际文明。据推测,这个文明的发祥地就是阿尔哈姆多利拉星,而这颗行星上的“尺蠖人”便是这个“消失种族”的后裔。但这样一个辉煌的文明最终还是没能避免崩溃的命运,宏伟的都市随之风化瓦解,“尺蠖人”也退化回了原始的生活。但是,从那些至今仍在工作的无人工厂来看,这颗星球上极有可能沉睡着某种远非人类可以企及的尖端技术。只要这里存在有智慧生物,大西洋同盟和非洲联合体就都无法染指这颗星球的所有权。但是,如果有一方能在尘封于这颗星球上的知识中发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超级兵器的话,那这两大势力之间的力量平衡就必定会被打破。所以,非洲联合体向这颗行星派出了“丁吉斯瓦约号”,而我们必须要先于对方找到超级兵器(如果超级兵器真的存在的话)。万一我们发现非洲联合体即将率先获取超级兵器的话,我们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去阻止他们。等等等等。
这一番解释十分冗长,而且说的全都是人所尽知的事实,所以我听起来觉得兴味索然。既然你都说了“你也知道吧”,那就压根儿不需要给我讲这些。想必舰长这样做的理由只是热衷于发表“伟大”的演讲吧。他啰嗦一大堆废话的目的并不是要进行什么沟通交流,只不过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罢了(我再次声明,我在本文中将毫不隐讳自己的反体制倾向)。
终于,舰长的发言进入了关键部分。他说,一队由语言学家和文化人类学家组成的研究小组已经降落到了阿尔哈姆多利拉星的地面上,并且与“尺蠖人”进行了接触。但“尺蠖人”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让诗人过来。似乎“尺蠖人”阅读过大量的人类文学作品,所以才会对诗人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尽管出于某种部族戒律,“尺蠖人”不太愿意谈论关于它们祖先的事情,但它们也表示,如果能来一个诗人的话,那它们将会告诉诗人一个重大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似乎还与它们星际文明的灭亡有莫大的关联……
“您是想让我作为地球的诗人代表前去和它们进行接触么?”我吃惊地问道。
“我刚才的话难道都白说了吗?”舰长立刻板起脸,摆出一副假正经的样子训斥道,“在这个星球的另一侧,非洲联合体的家伙们也已经与“尺蠖人'有了联系。不过,似乎他们也同我们一样,被“尺蠖人”以部族戒律的名义拒之门外,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如果你能够打破僵局,弄到第一手情报,那我们就会取得极大的领先优势。所以,你的任务可谓十分重大。”
尽管我心底极其不愿接受这桩麻烦的差事,但在与舰长道别的时候,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了一句:“职责所在,我定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我对语言学家向来存在有偏见。很多年前,在阅读一本语言学书籍的时候,我碰巧在序章里看见了这样一段话:
“语言活动是人类所共有的活动,因此,与独占物理学的物理学家不同,我们语言学家并没有独占语言学。”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即便是物理学家,也不可能独占物理学!我们平时所作的跳跃、投球、打响指、荡秋千等活动都属于物理学的范畴,而那本书的作者显然没 有认识到这一点。
但是,语言学和物理学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相似性。花样滑冰选手的运动轨迹、彩虹的七色原理、恒星的核聚变反应机制、烟花中的光谱变化……尽管这些都可以通过物理学来进行解释,但物理学却无法说明为什么花样滑冰、彩虹、烟花会给人以美感。同样的道理,不论是语言4和言语5,还是能指6和所指7,这些语言学上的概念都不能解释为什么诗歌会打动人心。
文学与诗歌有关,但却同原子和夸克风马牛不相及。大多数文学家(可叹的是,我的诗友们也在其中)在提及“科学”这个词的时候,都会抱以轻蔑的态度,认为它与文学相比只算“下乘”,而且跟自身并无太大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是由原子构成的,而且,作为我们创造物的诗歌也在某种意义上与原子密不可分。难道他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么?或者说,他们是落后于时代的灵肉二元论者,笃信精神是独立于物质之外的存在?
在夸克和诗歌之间,存在着一大片真空地带。对这两者脱节的现象,我常常会感到强烈的不满。我们所写的诗往往无法深入到宇宙中更深层次的、更广阔的领域之中,而只满足于对表面现象的浮光掠影的描绘。
(啊,我说了半天好像还没有进入正题,但请你不要丧失耐心。这篇文章既不是报告,也不是档案,而是带有我自己鲜明风格的文学作品。而且,只要看到最后,你就会明白,我插入的这段议论并非没有意义,而是我有意埋下的伏笔。不过,现在我最好还是接起刚才的话茬儿继续下去。)
研究小组的负责人是马勒博士。尽管他极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名温和谦厚之士,但他却无法彻底掩藏那面具之下的真实面目。我想,他可能也对诗人抱有偏见吧。我乘坐的穿梭艇刚一降落,他就立刻笑脸相迎。但在他生硬的笑容背后,我还是隐隐地察觉到了厌恶和不悦。后来,他的鄙夷之情变得越发露骨,我经常可以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听见无声的嘲笑:我们这些专家在这里进行了几个月艰苦卓绝的努力,也没有取得丝毫进展,你这个连学位都没有的无名小辈能有多大的能耐,也敢到这里来卖弄本事?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希望身为语言学家的马勒博士能够意识到,肢体语言也能传达丰富的信息,而我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愚蠢。
下到地面上之后,我又被学者们着实“教育”了一番。他们告诉我,“尺蠖人”是一群坐享伟大先祖遗产的、自甘堕落的寄生虫。它们将田地交给机器人管理,然后又派另一拨机器人管理这些机器人,而它们自己则成天都挂在树枝上,沉溺于毫无意义的交谈之中。此外,学者们还发现,这颗行星的丛林和沙漠里掩埋了众多都市的遗迹。从这一点看,“尺蠖人”的祖先在极盛之时可能修建了上亿座城市。然而,如今这个星球上仅残存有二十万“尺蠖人”,零星地分布在大陆各地的村庄之中。
至于这里的文明崩溃的原因,学者们至今仍无半点头绪。都市没有受到战争或者自然灾害破坏的痕迹,看上去好像只是因为人口减少而遭到了废弃。虽然也存在爆发过大规模疫病的可能性,但这并不足以解释这样一个曾经扩展到数十颗行星的文明为何会全面衰退。或许,与地球上许多曾经盛极一时的文明一样,这里的文明可能只是由于气数已尽而自然消亡了吧?
在失去了高度文明的倚恃之后,“尺蠖人”开始过起了深受迷信和戒律束缚的原始生活。它们不但身体孱弱,而且还不会使用比小刀更高级的武器,所以对人类几乎不构成任何威胁。不过,它们的记忆力和语言能力却远在地球人之上。四年前有一个调查队来到这里,手把手地教会了“尺蠖人”使用太阳能电池驱动的写字本,并在回去的时候将写字本留给了它们。岂料“尺蠖人”竟然借此把英语和其他几门语言摸了个门儿清。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人类与它们之间的交流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但马勒博士也提醒我说,“尺蠖人”语言水平高并不代表它们的智力水平也高。人类从祖先类人猿那里继承来的发音器官可以发出许多复杂的声音;而“尺蠖人”的发音器官比人类的更加复杂,它们可以发出许多人类语言中没有的母音和子音。这促进了它们的语言活动,也使它们的大脑语言区变得更加发达。当然,这种观点只是马勒博士的推测。对此,马勒博士进一步解释说,尽管他并没有对“尺蠖人”的大脑进行过解剖,但根据从外观推测出的脑容量,他可以断古埃及通用文字和希腊文字后定,“尺蠖人”大脑中语言区以外的部分并不发达。
然而,语言学家们对“尺蠖人”的语言进行分析的尝试却屡屡受挫。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尺蠖人”对语言学家们表现出极不愿配合的态度。与人类交谈的时候,它们会使用英语,但它们却不肯告诉人类它们之间用自己的语言在说些什么。似乎它们有一条戒律规定族人不许向外族传授本族语言的秘密。马勒博士给我展示了一段记录有“尺蠖人”相互交谈情况的录像。录像中,“尺蠖人”的声音就像是地球上的鸟类在“啾啾”地啼叫。经过分析,马勒博士认为,“尺蠖人”语言的语法和基本结构与人类的语言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别。但是,由于缺乏类似于罗赛塔石碑8的、破解语言所必需的共同基础,“尺蠖人”语言的每个单词究竟有什么含义,语言学家们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与语言学家一样,文化人类学家也遭遇到了同样的拒绝。虽然“尺蠖人”拥有极其丰富的口传文学,但不知为何它们却极不情愿向人类讲述这些故事。即使是那些偶尔透露出来的内容,也只是其中的极少一部分,而且都经过了大幅度的精简。
“它们被迷信支配着。”文化人类学家米顿博士说,“它们在谈论那些充斥着魔法和怪物的神话传说的时候,显然把虚构的事物当成了真实的存在。”
“这些神话传说是不是已经崩溃的古代文明在它们头脑中留下的模糊印象呢?”我询问道。我曾经听说过,在未开化的原始人眼中,高度发达的科学与魔法无异。
但米顿博士却摇了摇脑袋,笑道:“我老早就考虑过这种情况了。它们中的一个人对我说,它曾经乘坐宇宙飞船去过另一个行星。那里有紫色的海洋,天空中还挂着四个一模一样的太阳。可宇宙中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天体!而且这个家伙还坚决声称,那不是它先祖的经历,而是自己的亲身体验。很明显,’尺蠖人'与人类的儿童类似,无法将现实和想象区分开来。尽管它们的记忆力惊人,但此外的智力活动水平却相当低。”
“那些家伙脑袋里的想法可真奇怪。”马勒博士嘟哝道,“它们始终认为自己是比人类更加高级的存在。不过,可能从它们的角度看,我们脑袋里的想法也很奇怪吧。呵呵。但不论怎样,我们都无法直接领会它们话中的含义。因为那里面混杂着现实和空想,在我们看来,全都是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愚蠢”的家伙构建出了高度发达的文明,而对此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
至于它们为什么要召唤诗人前去,这也没有谁知道。而且,它们还事先警告说,在它们与诗人对话的时候不许有其他人在场,也禁止对谈话内容进行录音或者窃听。所以,我只能单枪匹马地前去与“尺蠖人”见面。
在调查队留给“尺蠖人”的那个写字本中,记录了大量的人类文学作品,而它们肯定阅读了这些作品。一个学者半开玩笑似的说:“就像以前地球上的原始人看见闪闪发光的玻璃珠一样,’尺蠖人’在阅读人类诗歌的时候可能也欣喜若狂吧。”
难道我就是那廉价的玻璃珠不成?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曾经同一名比我年长的大学女生交往过。那时,她热衷于参加各种反体制活动,而且经常怂恿对此毫无兴趣的我入伙。
有一天,我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帮她作示威活动的准备。那时,她和她的朋友们正在一家废弃的工厂里制作第二天示威用的标语牌。我估算了一下,总共大概有一千张标语牌吧。他们先在板子上喷上一层白色的油漆,等漆干之后又用铅笔勾勒出文字的大体轮廓,接着再用油性笔在文字的内部进行涂抹填充,形成正式的标语。
我当时很是诧异,向女友询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在电脑里将这些文字打印出来,然后贴在板子上呢?”这时,她神色极其认真地告诉我:“因为手写出来的才有力量啊。”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论是手写的字还是打印出来的字,也不论是好看的字还是蹩脚的字,它们在力量上都没有什么差别。
我走到高处,眺望着工厂地板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的标语牌。突然,一股强烈的空虚感向我袭来。“不要战争”、“手挽起手”、“LOVE”、“不要血染宇宙”、“暴力不等于正义”、“为了和平挺身而出”、“我们不会去拿枪”……身为诗人的我很清楚:这些标语尽管看上去勇气可嘉,但却没有半点力量。相信仅凭这些玩意儿就能改变世界,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然,在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准备工作的女友面前,我不可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不过,我也没有参加第二天的示威活动。虽然后来我遭到了她的蔑视,但我仍庆幸自己还存有半点自知之明:我没有纯真到去固执地认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会成为可能,也没有愚蠢到将身家性命押在那些我绝不相信的观念上,更没有英勇到在听了女人的请求后就不计后果地采取行动。尽管我那时有一点心痛,但我至今依然坚信,当天的自己并不是什么“怯懦者”。那些因为害怕被别人嘲笑为“怯懦者”,而不惜违背自己的信念、轻信盲从的人才是真正的怯懦者。
我所居住的阁楼恰巧面向示威队伍通过的那条街道。第二天,我便从这一“特等席位”上观看到了示威队伍和防暴警察之间的冲突。从街道的一侧走来的,是那些写着各种语言、挨挨挤挤的标语牌;在街道另一侧缓缓前进的,则是严阵以待、层层叠叠的塑料盾牌。
我全都看见了。“语言”们被卷入了白色的催泪弹烟雾之中,脚步开始零乱起来。然后,“语言”们又被高压水枪冲得七零八散;接着,“语言”们被银色的金属棒击倒在地,匍匐在铺路石上呻吟喘息;而在骚乱平息之后,那些曾经被我女友称为“有力量”的“语言”们被它们逃走的主人丢弃在路旁,任人踩踏,惨不忍睹。
虽然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但我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快乐,因为这次经历只是又让我体验了一回现实的残酷:语言是多么软弱无力啊!与物理学家造出的核武器、化学家造出的火药和毒气相比,语言的力量简直等于零。而且,语言也不能像医学或者生命工程学那样治病救人。语言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我们这些诗人对这一事实无不心知肚明,但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不论遭遇过多么悲惨的经历,我们都始终无法放弃对语言的信仰。于是,我们一面抱着“语言一定能改变人心、从而改变世界”的希望,一面继续着徒劳无功的努力。为什么我们会执迷不悟呢?想必我们的心底某处,仍然坚信着语言具备一种超越拳脚、刀枪和核武器的更加高贵的力量吧——当然,这又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空想罢了。
然而,令我气愤的是,谎言却具有与其本身不相称的力量。充斥在我周围的语言全都是谎言。舰长并不是真心地信任我。马勒博士等人也一样,否则他们也不会置“尺蠖人”的警告于不顾,在我的服装里偷偷地安装上窃听器了。他们用谎言的绳索将我牢牢地捆绑起来。尽管我在表面上曲意顺从,但心底却燃烧着强烈的反抗之火。真想把他们全部打倒啊!把学者们、舰长、军队,以及包裹在我周围、束缚我灵魂的所有一切统统打倒在地!
可是,我的拳头却没有那样的力量。我的诗歌更加没有力量。所以,我只能对他们言听计从。
指定的会见场所是丛林中的一块狭小的空地。树木的枝干以古怪的姿势盘旋着,草叶表面上的纹路看上去犹如鱼鳞。除了这两点之外,这里的氛围与地球上的树林也没有多大的差别。气温与南欧的夏季相近,只需要穿一件薄衫便足够了。空气中混杂着又酸又甜的味道,还时不时地传来类似青蛙的小动物的鸣叫声。
然而,那种像蚊子一样的小虫却让我无法忍受。与蚊子不同,被这种小虫叮咬之后不会产生瘙痒感,而只有极其细微的刺痛感。但是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我的面前“嗡嗡”直叫,赶也赶不走,很是烦人。但幸运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生物的核酸结构与地球上的截然不同(好像叫什么“光学异性体”),所以既不存在地球上的细菌污染这颗行星的情况,也不存在人类感染这颗行星上的疾病的可能。这一点,生化学家曾经向我保证过。
忽然,我听见树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噪音。转眼间,一条“尺蠖人”像荡着秋千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身手敏捷有如人猿泰山。最后,它落在我身旁的一棵树上,盘绕着有节的身体从树枝上滑了下来。
我在录像上看到的“尺蠖人”的模样,与我亲眼目睹的这条“尺蠖人”的样子很不一样。一开始,它的形象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蛇,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厌恶感。那个家伙身长一点五米,直径二十厘米左右,浑身上下覆盖着绿色的鳞片,整体上看就像是一条蚯蚓。在它的身体两端各有一个孔,在孔的周围长着八根又细又软的能够活动的触手。它有一端的触手之间长有四个红色眼睛,那一端的孔便是嘴巴,但这个家伙似乎也不介意哪端在上,哪端在下。而现在,这家伙肛门一端的触手紧紧地抓住树瘤,从树上垂了下来,而嘴巴一端则高高地昂起,紧紧地盯着我。人类的祖先从树上降落到地面,适应了非洲大草原的生活后才获得了智力,而“尺蠖人”则在保持树生习惯的基础上进化出了智力。
“你是诗人吗?”
那个家伙用准确的发音问道。尽管稍稍有一点刺耳的噪音,听上去像是人工合成的,但却足够清晰。
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液。“是的。”我回答道。
“让我听听你的诗吧。”
我略微考虑了一会儿,从我迄今为止创作的一大堆“废品”中挑选出了一首相对出色的诗,背诵了起来。“尺蠖人”没有脸,所以我无法读懂它的面部表情。但我觉得它似乎明白了我诗中
的含义。
“不错嘛。你的确是一名诗人。”
我的诗竟然受到了外星人的称赞,我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起来。那个家伙听上去彬彬有礼,我一开始的厌恶感渐渐消失殆尽。
“你身上没有窃听器吧?如果你携带有窃听器或者录音机之类的东西,那我接下来是什么都不会对你说的。”
我迟疑了一下,随即将隐藏在裤子边角内侧的窃听器取了下来,切断了电源,扔进远处的草堆里。“你这个笨蛋!”我似乎看见了马勒博士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对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情
景。
“这下就没有窃听器了。”我说。
“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了我的姓名。那个家伙将嘴巴一端抬了起来,用略带自豪的口气说:“我叫’蛋头小子'9——他是人类当中唯一知道如何正确使用语言的人。”
我笑着纠正了他话中的谬误:“’蛋头小子'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是路易斯·卡罗尔虚构出来的小说中的角色。”
“你认为路易斯·卡罗尔是真实存在的吗?”
“当然。”
“那么,你曾经亲眼见过路易斯·卡罗尔啰?”
“没有,他两个多世纪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这么说来,对你而言,路易斯·卡罗尔就不是真实的存在。对你而言,路易斯·卡罗尔和’蛋头小子’应该是等价的。如果你承认路易斯·卡罗尔是真实的存在的话,那’蛋头小子’也应该是真实的存在。”
看来,这家伙果然是“蛋头小子”啊。我坐在地面上,决定仔细地聆听它的话。尽管学者们曾经跟我说过“尺蠖人”有多么愚蠢,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眼前的这个家伙拥有同路易斯·卡罗尔相当的智慧。或许,“尺蠖人”只是在学者面前故意装出愚钝的样子也说不定。
“你为什么要叫诗人来呢?”
“如果不是诗人的话,我们就无法与之交谈。正是因为语言学家是研究语言的,所以他们才欠缺使用语言的能力。”
“谁都会使用语言。”
“不对。绝大部分地球人都未能在真正意义上使用语言。正像我所说的,那些人都没有赋予语言以特别的价值。”
“’我'?”
“我是说’蛋头小子’。”
“啊,这样啊。”
“如果你也是诗人的话,那么你就能够赋予语言以特别的价值。这一点非常重要。对那些没有操控语言能力的人来说,我的话只可能给他们带来毁灭。”
那些家伙脑袋里的想法可真怪-马特博士的话在我脑中回响起来。我急忙摇了摇头,摆脱了这样的先入之见。
“能解释一下么?”
“你们认为我们祖先的文明崩溃了。尽管你们这么想情有可原,但却是大错特错的。我们的文明并没有崩溃,而是从物质文明阶段进化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语言文明。”
“语言文明?”
“是的。语言文明的特征是,与有形态的事物相比,我们更加重视锤炼出来的语言。”
“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好好想想吧。既然你是诗人,就应该能想明白。在你刚才念出的那首诗中,尽管存在许多不完善的地方,但还是成功地描绘出了大海。听了这首诗的人,眼前就会呈现出一片汪洋大海。即便眼前并没有真的大海,诗歌也能将其创造出来。”
“在头脑中创造出来罢了。”
“真实的大海也是存在于头脑之中的。你认为自己看见的是真实的大海,但事实并非如此。真实的大海谁都没有见过。太阳光通过海面反射到你的眼中,刺激了你的视网膜,视觉神经向大脑传递神经脉冲,大脑便据此构建出形象。你看见的大海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诗歌的完美程度越高,在头脑中唤起的形象就越鲜明。你通过眼睛看见的大海和诗歌所描绘出的大海,这两者虽然在输入大脑的路径上有所不同,但却是等价的。”
“真是诡辩!”
“你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还被物质文明所束缚着。”
“照你的意思,你所谓的语言文明,就是将诗中的大海和眼中的大海混为一谈的文明么?”
“你总算明白了。”
“没有,我是完全弄糊涂了。而且,如果你再这样说下去的话,我会觉得很反感。因为我一点也没有看出你们的文明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我们的先进之处罢了。实际上,我们比你们要富有得多。我们的祖先也曾经同你们现在一样,缔造出了发达的物质文明。他们用钢筋和水泥营建出宏伟的都市,也建造出庞大的宇宙飞船进行太空旅行。但是,他们在某一天突然觉察到,就算是最辉煌的星际文明,也存在着边界。物质宇宙是有限的,物质本身也是有限的。我们不可能无限地膨胀下去,也不可能拥有无限的物质。但是,语言宇宙却是无限的。
“我们现在拥有无限的财富。我们以小说为食物,以歌曲为饮品,身上装饰着抒情诗的宝石,住在壮丽的叙事诗的华屋中。我们把玩着崭新的动词,切磋着锐利的形容词。我们沉溺于同根词反复、长短音换位和倒言10的战斗之中,操比喻的刀剑搏斗拼杀,追求所指的胜利。对我们来说,物质财产已经不再必要了。”
“这简直荒谬绝伦。你们总不能拿那些关于披萨的诗来填饱肚子吧?”
“当然,为了保证语言活动的进行,我们必须维持生命的延续,所以我们仍然保留了最小限度的物质活动。然而,我们的粮食都是由机器人生产提供的。除此之外,我们必需的物质还有我
们的肉体,以及用以维持肉体存在的家庭和药品。”
“所以你们放弃了都市?”
“是的。”
“也放弃了宇宙飞船?”
“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在物质宇宙中进行旅行的必要了。”
“我还是无法理解啊。如果你们要写出关于宇宙的诗歌的话,就必须进行真实的宇宙旅行,去亲身探查那些形形色色的行星。否则,如果没有通过切身体验而获得的知识的话,你们写出的诗歌岂不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我们正在进行着切身体验啊——在语言宇宙的旅行中体验。我们登上比任何物质世界中的宇宙飞船更快的语言飞船,穿越浩渺的语言宇宙,降落到语言行星上,观察诗歌汇聚成的异星海洋,聆听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眺望沉下地平线的夕阳。我们与散文之鱼嬉戏,摘食韵文之木上的果实。我们不是通过亲身的见闻、而是根据丰富的想象力来构筑世界,然后加以体验,并积累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
“但这不是对现实的体验。”
“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现实。从未见过大海的人,仍然能被描绘大海的诗感动。这与肉体是否有对大海的体验无关,也与诗歌唤起的形象是否同现实一致无关。尽管我们经过数万年的语言宇宙的旅行所获得的知识,与你们的所谓'现实'物质宇宙的知识并不一致,但这又有何不妥?你们在掌握恒星间航行技术之前,不是也写下了很多关于宇宙探索和与外星人进行接触的故事么?”
“可那是科幻小说啊。”
“你的意思是科幻小说没有价值啰?与物质宇宙不一致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
“还不至于说是完全没有意义,但那顶多是空想罢了。不是现实。”
“如果你放弃使用'不是现实'这种想法,那么很多难题就会迎刃而解。语言宇宙不仅对于我们,而且对于你们来说都是现实。你们也居住在语言的海洋里,但你们对此浑然不觉。你是诗
艮人,具备理解语言宇宙的素质,所以我才会同你谈话。”
“你不愿意同语言学家交谈,是因为你认为他无法理解你说的话的含义?”
“不是这样的。我不让他们来是为了保护他们。我早先已经说过了,我的话很危险。”
“有多危险呢?”
“你们认为我们软弱无力。但是,请不要忘了,我们在过去的三万年中始终没有停止进化。我们不仅没有衰退,反而一直都在争战不休,并且不断地提升武器的性能。”
“你所说的武器难道是语言吗?”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我哑然失笑道:“你难道是想说,语言能够杀死人?”
“正是如此。”
“对不起,请恕我直言,你的这一说法太过狂妄。语言是不可能具备杀人的力量的。”
“你们的语言自然没有这种力量,但我们的语言却有。你们可以将其称为“语言兵器”。这个宇宙中存在着你们从未遭遇过、也根本无法想象的危险语言。你们认为,自己拥有巨大的宇宙战舰和粒子武器,所以就理所当然地占据优势地位。这简直就是幻想。在语言兵器面前,你们没有半点力量可言。”
“那是什么样的危险语言呢?”
“短诗。翻译成人类语言的话,只有区区数行……”
“你是说你们能用诗歌杀人?”
“不仅能杀人,还能使人发疯,并且控制人。由于我们无法掌握你们所有的语言文化背景,所以我们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你们。但是,如果要使人发疯并丧命的话,也不需要太多的知识。作出这样的诗对我们来说可谓易如反掌。
“在过去的三万年里,我们不停地改进语言兵器的技术。虽然我们进入了语言文明阶段,但是争斗依然没有消失。只不过,我们不是为了保护物质财产,而是为了捍卫信念而战。我们开发出了打倒敌人用的语言,也开发出了防御敌人的语言进攻的语言。我们最初使用的语言兵器,就如同你们文明中的弓箭一样原始。但现在,我们对这种原始程度的语言都具备了免疫力,并且只在日常会话中辱骂对方时使用。所以,我们的话对你们来说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你们不具备免疫力,就连最原始的语言兵器都无法抵抗。
“我现在同你说话的时候,只使用了和你们水平相当的语言技术。在我们看来,你们的语言无比幼稚原始。倘若你们要学习我们的语言,就势必会陷入难以预知的危险境地之中。我们开一个玩笑,你们就会立即发疯。我们对日常用语稍加修辞,你们就会当场丧命。如果只有听者自己死去,那实属万幸,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疯狂的诗句会从听者的口中传染到别人的身上,并且迅速增殖,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我们不能向你们传授我们的语言。用你们世界的话说,那样做就相当于将打火机递给小孩子。然而,你们却固执地想要了解我们的事情,最后甚至不惜诉诸暴力。”
“暴力?”
“你们当中有人正谋划着要捕捉我的族人,并在树林里设置了陷阱。”
“难道是马勒博士?”
“具体是谁我并不清楚。但他肯定盘算着在捕捉到我的族人之后,通过严刑逼供的手段获取我们语言的秘密吧。”
我仔细一想,马勒博士的确很有可能干出那样龌龊的勾当来,因为他一直都将“尺蠖人”视为低等的原始土著。
“在大陆的另一侧,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我们绝不能对这种愚蠢的行为视而不见。妄图摸清我们底细的举动对我们没有半点威胁,但却可能会给你们带来杀身之祸。如果危险迫近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同伴的话,我们就会出于自卫使用语言兵器。我再说一遍,我们既无法操控你们,也无法控制诗歌在你们身上产生的效果。一旦那些诗句从我们的口中念出,它们就会迅速传染给你们,并将你们逼入灭绝的深渊。”
“你们发出过抗议吗?”
“当然。我们抗议了很多次,但都毫无效果。因为你们一直以来都误认为我们没有力量,所以我才会将事实真相告诉给你。”
“你们有没有告诉非洲联合体的人呢?”
“他们那边没有诗人,所以我们只好拜托你了。诗人啊,如果你相信我所说的话,就立刻前去警告你的同类吧。”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明白了。如果不亲身体验一下语言兵器的力量的话,你是决不会相信的。”
“那当然。”
“这我早就料到了,所以我给你准备了我们杀伤力最低的语言兵器——一种只在孩童吵架时才使用的诗。但即便如此,它也可能将没有免疫能力的你溺死其中。不过你是诗人,能够游泳,所以还是有可能会幸存下来的。换作那些语言学者的话,则必死无疑。”
这个家伙又在虚张声势了,我这样想道,就姑且当作是要看一场恐怖电影吧。
“好吧,让我试试——管他会不会一命呜呼呢。”
“你作好将性命交给诗歌的心理准备了吗?”
“当然,我是诗人嘛。”
“那么,请你保持清醒的意识,闭上嘴巴,以防呛水溺毙。”
说完,“蛋头小子”便吟诵起诗歌来。
在这里,我无法将那首诗原封不动地写出来。它是一首只有六行的散文诗,内容是关于血液和五边形的,共计三十七个单词。最初我并不明白诗中的含义。我觉得这首诗具有超现实主义的风格,因为诗中的语言以难以想象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这首诗的拓扑结构与普通的诗不同,它缠绕纠结在一块儿,感觉相当别扭。但这首诗又不是完全的胡言乱语,因为我可以通过直觉加以理解。我现在仿佛是一个焦急的孩子,面对一份大好的礼物,却不知如何解开扎在礼物上的丝带。但没过多久,我便意识到,自己必须以某个单词为突破口,从那里开始解开整首诗的含义。于是,我从一团混乱之中拽出一个关键词。紧接着,那些曾经毫无意义的单词立刻融汇贯通起来,在我眼前骤然扩展开去,以极其疯狂的方式,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地方……
就在这一瞬间,那些语言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向我猛扑过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它们就把我掀翻在地,死命地绞拧着我。我禁不住发出痛苦的哀鸣。这首诗正在强暴我。它将我的全部存在从我灵魂的躯壳中抽出来,然后粗暴地插进我的身体之中。整个世界如同被颠倒了一样。我的身体以难以想象的角度扭曲着,犹如一条莫比乌斯带11。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人皮玩偶,被人粗暴地将里外调了个儿:我的眼球窥视着我的大脑;我的耳中充斥着全身血流的声音;我的鼻子埋进我的肌肉里,陶醉于我的血液中;我的牙齿啃啮着我自己;我的舌头品尝着我自己的血液;我的皮肤翻转过来,紧贴着我的肌肉;我包裹着我自己,挤压着我自己,但同时我又被包裹在我自己之中,被自己挤压着。很快,我就被塞进了自己的骨髓里,而整个宇宙都被锁在了外面。
温暖——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温暖,而我以前感受过的温暖,要么来自于夏日的阳光,要么来自于澡盆中的热水,要么来自于别人的肌肤。由于我将自己包裹了起来,我终于感觉到了那处于我自身宇宙中心的滚烫而沸腾的岩浆。与此同时,我又从我自身中脱离出来,朝着骨髓外那广阔而暗黑的宇宙扩散开去。我感觉自己被无限拉长,变得越来越稀薄,渐渐融进冰冷的真空之中。
“救命啊!”我尖叫道,“我快四分五裂了!我快魂飞魄散了!”
当然,这并不是现实中发生的事。但我所感觉到的恐怖却是真实的。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蛋头小子”话中的含义。就像描绘大海的诗与大海等价一样,描写地狱的诗也会让你坠入地狱。在没有一件救生器具的情况下,我被抛入了狂暴的大海之中,马上就要淹死了。
“挺住,诗人!”“蛋头小子”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你是能够驾驭语言的人!你是语言的主人!将语言骑在胯下!驯服它!支配它!”
接着,“蛋头小子”念出了一个单词。与刚才用来解开诗歌的关键词相反,它是将诗歌捆绑起来的关键词。我拼尽全力抓住那个词,把它拉扯过来,然后骑到向我袭来的诗身上,用那个词将诗的血盆大口牢牢扎紧。这堪称一番你死我活的激烈拼斗。中途我有好几次差点喘不过气来,几乎就要被吞入诗那巨鳄一般的大口之中。我绝不能失败,因为失败意味着死亡。我调动出我所有的驾驭语言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拉紧捆绑诗的关键词。渐渐地,诗平复了下来。
战斗结束了。我双手撑着地面,像狗一样地喘着粗气,浑身汗如雨下。尽管诗停止了挣扎,但在我的记忆中,它仍龇着獠牙,试图咬断绳索,摆脱束缚。
多么惊心动魄的一首诗啊!无法想象世上竟然存在着这样的诗,语言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组合,比喻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形容词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使用,血液和五边形之间竟然存在着这样的关系!
“你驯服它了吗?”
“蛋头小子”询问道,但我却无法回答。我的精神已经被击垮了。我的感想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然而,刚才的那首诗竟然只是“尺蠖人”孩童吵架的水平……
看来,“尺蠖人”这三万年来的确是在进步。雪莱12、济慈13、马维尔14、兰波15……这些人类的伟大诗人的杰作与“尺蠖人”的诗相比,就像蒙骗小孩子的把戏一样。“尺蠖人”才是语言的主人,它们赋予了语言无比特殊的价值。
“你现在可以返回到你同类之中,向他们传递我们的意思了吗?”
“蛋头小子”问道。我只能微微地点点头。
当然,同你一样,学者们并没有轻易相信我。相反,他们狠狠地训斥了我丢掉窃听器的行为,并且认为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我是他们的话,听到这些疯言疯
语后,也肯定会笑破肚皮的。
然而,我的确亲身体验过那首诗——那是能将听者置于死地的美杜莎的咒语。对于语言的力量,我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的怀疑。自从听了那一首诗之后,它就在我的脑中扎下了根,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它都始终狂性不改。为了挣脱束缚,它在我的脑中不停地腾挪跳跃,撞得我头盖骨内侧“咚咚”直响。啊,这种恐怖的感觉我怎样形容才好呢?
不出我所料,马勒博士一边嘲笑着我,一边挑衅道:“既然如此,你就让我们也听听那首诗吧。”
“不行。”我回答道。
尽管那首诗我只听过一遍,但它已经在我的记忆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我甚至可以一字一句地将其准确无误地背诵出来。实际上,我实在是太想将它念出来了。但是,如果我那样做的话,我就会杀掉这里所有的人类。他们不是诗人,没有我所具备的驯服语言的能力。
他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则竭力想向他们解释清楚:“那是一种特殊的电脑病毒,能给人类这台图灵机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当然,我们的大脑不会在听完“我在说谎”这样一句单纯的自我指涉16性的话后就死机。而且,即便是小孩子也能够区分级与元级17。但是,’尺蠖人’的诗却处在更高的级上,可以说是’元元级’。所以,它可以很容易地将级与元级混合在一起,并向人类的脑中塞进足以使其停止运转的问题。”
一个学者提出了异议:“即使真的存在着你说的那种病毒程序,它也必定会极其复杂,不可能仅用三十七个单词就记录下来。”
我向他们提起了我以前从信息工程学的学生那里听到的一个故事:“大文豪维克多·雨果曾经同出版商进行了一次非常有趣的通信,来回两封信上分别只有’?’和’!’两个标点。但是,这两封信却携带了远远超出其自身比特数的信息量。再以’少女在夏天的大海边同浪花嬉戏’这句话为例,它在脑中唤起的丰富的视觉形象要比这句话本身的比特数丰富得多。这是因为’夏天’、’大海’、’少女’这些单词并不像字面上这么简单,在它们背后,还积蓄着海量的信息。在交流中真正重要的,实际上不是所谓的’信息’——information,而是语言之外的信息, 即’外信息’——outformation。
“那首诗虽然被压缩成只有三十七个单词,但它一旦侵入头脑中,就会在那里将外信息释放出来。如同从墙上的小孔可以窥见广阔的世界一样,那首诗在意识的墙壁上钻开了一个小孔,并唤起了令人难以承受的众多形象,最终导致人脑这台机器产生溢位18。”
看见一个门外汉就自己专业领域内的问题发了一通议论,马勒博士不禁恼羞成怒。
“小子,不要忘了,外信息的传递如果要成功,发送者和接收者必须拥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在这一点上,作为外星人的’尺蠖人’与我们根本没有共同之处。”
“的确如此。”我回答道,“但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尺蠖人’才无法完全操控我们。尽管它们通过写字本了解到了人类语言中的单词,可是,诸如’狮子’、’圣诞老人’、’棒球’之类的单词却包含了丰富的背景信息,而这些信息是’尺蠖人’所无法掌握的。不过,在人类和“尺蠖人”的语言中,诸如’海’、’血’、’雨’之类的更加基本的单词所含的背景信息则大体相同,而’尺蠖人’利用的也正是这些单词。
“’尺蠖人’就像是具有高超开锁能力却没有鉴别能力的小偷。它们侵入了我们的内心,但却无法分清我们心中那些纷繁芜杂的形象的价值。它们能做到的,只是将房间弄得一团糟而已。”
另一个学者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说的那首诗真的有那么简单的话,为什么地球上的诗人从来就没有写出来过呢?”
我反驳道:“自由式游泳是在19世纪才被发现的,这个你们都知道吧?在此之前,人类在大海和江河里不知道游了多少年的泳了,但谁也没有想出这种简单的、能游得更快的方法。所以,简单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就算是现在,那些没有被人类发现的简单概念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导致人类的诗人无法写出那首诗。那首诗的异质性过强,会给人脑造成极大的负担。所以,人脑会下意识地避免去靠近它。虽然将这个词与那个词组起来很容易,但人脑却始终不会去想象那样的组合,人类的诗人写不出那样的诗来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只有米顿博士一人对我的话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他说:“你知道给那些从未观看过电影的人播放电影,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么?他们会说:’太可怕了,脑袋和手全都分开了!’对我们来说,由于从小就观看电影和电视,脸部或者手部的特写镜头是司空见惯的。但对于那些没有这种’免疫力’的人来说,看见银幕上只有一个大脑袋在那里张嘴说话,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出的恐怖场面。同样的道理,相对于发展水平更低的我们来说,’尺蠖人’的语言就是让我们大惊小怪的电影吧。”
听了这段话后,我很失望。尽管米顿博士有些相信我的话,但他却大大低估了“尺蠖人”语言的能力。他认为,如果有人第一次听见“尺蠖人”的语言,那他的确很有可能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不过,一旦他习惯了之后,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尽管这也不无道理,但人类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够习惯呢?我们需要花费多少年才能填平与“尺蠖人”之间长达三万年的差距呢?更何况,我们还没有进化到语言文明阶段呢。
一名军人在听了我和学者们的讨论之后,说了一句更加愚蠢的话:“如果这种语言真的存在的话,我们将它破译出来,或许就能制作成某种兵器。”
啊,饶了我吧!难道你认为“尺蠖人”会输给人类么?退一步说,就算你弄到了它们的语言,你又打算如何进行研究呢?不要忘了,人类只要一听到那样的语言就会立即丧命啊!
马勒博士驳斥了那个军人的看法,但博士的意见还是和我的背道而驰。他认为,“尺蠖人”的诗之所以会在我身上引发奇妙的效果,只不过是由于所谓的“诗人的感性”罢了。我身为诗人,本来精神上就长期处于不安定的状态,所以我只要一听到古怪的诗歌后,就会产生强烈的反应。倘若是普通人的话,就不会受到如此巨大的影响……
虽然我费尽唇舌进行解释,但我说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是在作无用功。如何才能使那些从未见过自行车和独轮车的人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一种交通工具,只需要你骑上去踩踏板就可以运动呢?如何才能使那些从未见过花样滑冰、跳伞和蹦极的人相信,世界上存在着这样的运动呢?
使人们相信世界上存在美杜莎的咒语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亲耳听见那样的咒语。然而,这一点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我当作闲人似的抛在一旁,独自讨论起来。他们动员起自己贫乏的知识,就“尺蠖人”的语言及其对人脑的影响等问题,进行了一番胡乱的猜测。他们一会儿说“想象”,一会儿谈“概念异化”,一会儿又讲“双重约束”19——这一场面非常滑稽,就像是从未见过飞机的野蛮人将鸟羽粘在手臂上,妄图凭此飞上天空一样。
没有一个人想真正地理解我的话。
与“尺蠖人”会面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偷偷地摸下床,穿上靴子,溜出了营地。
我不得不这样做。虽然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但军人们考虑到与“尺蠖人”接触可能会带来的危险,还是对调查小组下达了新的指示,让他们采取更加慎重的接触方针。马勒博士以妨碍研究为由提出了强烈的抗议,但军人们没有理会。不过,对军人们的这一决定最为不满的还是我。虽然已经过去五十多个小时了,但进入我头脑中的美杜莎的咒语却仍然没有消失。尽管它不像最初那样凶狠残暴,可它的啸叫声却愈发尖厉。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强烈的恐怖。可是,作为诗人,我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被那样的叫声所吸引。于是,我不仅没有害怕,反而产生了再去听一次“尺蠖人”语言的强烈欲望。我就像是毒瘾发作一样痛苦不堪。
可能这就是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吧——拥有神秘力量的语言,具有与现实等价的真实感的文章,念出来便可以将对方杀死的诗歌。试问有哪个诗人不会对这些东西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呢?
或许,在至今为止出现过的所有地球人中,也有人曾经在不知不觉中接触过这些东西。在过去的诗人和作家中,就有不少像尼采、荷尔德林20和卡夫卡这样的精神异常者,以及像马雅科夫斯基21和普拉斯22这样的自杀者。天才的数学家也存在着同样的倾向。歌德尔23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最后死在疗养院里,而图灵24最后也走上了自杀的道路……这些人或许都是被美杜莎的咒语所吸引,由于想将其记述出来以致软件崩溃的。
等待我的恐怕也是崩溃的命运。虽然很害怕,但我还是下定决心再去接触一次“尺蠖人”的语言。既然我是诗人,那就只能这样做。想避开崩溃命运的人不配拥有诗人的头衔。
我穿越了夜晚的丛林,来到上次与“尺蠖人”见面的那个空地。夜空中,这个星球唯一的一颗卫星正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实际上,与“蛋头小子”分别时,我已经同它约好了在月圆之夜再碰一次面。
“你来了,诗人?”
“蛋头小子”静静地在树枝上等待着。
“我还在想你能不能认出我来呢。”我刚说完这一句,就听见它发出了“咻咻”的声音(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它们的笑声)。
“当然认得出啊。你的两个眼睛长在鼻子的一侧,嘴巴长在头顶上嘛。”
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是不是想听得更多一些?”
“是的。”
“我早就料到了。你们人类只要听了一遍我们的诗,就会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救救我吧。我很痛苦。我想忘掉,却怎么 也忘不掉。”
“想忘掉是不可能的。解除痛苦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知道得更多,这样你才能完全驾驭我们的语言。”
“我能够做到吗?”
“一个人的话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有我帮助你的话,你只需要听七次,便可以断瘾。”
“我想驾驭它!我想断瘾!求你教教我吧!”
“我无法教你。你只有自己去学习。与那些力量较弱的语言兵器战斗,不断地积累经验,然后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掌握驾驭语言的方法了。”
“这跟角色扮演游戏很像嘛,必须通过不断战斗以提升自己的等级。”
“不过,这次你丧命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我有心理准备。”
“好吧。”
“蛋头小子”开始朗诵起来。
这回的诗共有八行,主题是果实的芳香、夜晚和螺旋。虽然看上去也是一团乱麻,但它的结构与上次那首诗完全不同。我再次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这首诗解开:这个动词是放在哪里的?主语是什么?这个隐喻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当隐喻牢牢地嵌进它应该在的位置的时候,那首诗便解开了。然后,我眼见着它飞快地成长起来,演化成一个螺旋,高耸于夜空之中。这首诗不像上首诗那样唐突和残暴,而只是将我的视觉和嗅觉颠倒、糅和在一起。我惊叹于它的精巧,感佩于它的美丽。但与此同时,我也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空虚。
不过,这些都是错觉。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闪光,我旋即被卷入了三原色组成的形象之中。重力改变了方向,我开始飞升起来。我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万花筒的内部,周围螺旋旋转的形象在不断地上升。它们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如同翻腾的潮水一般奔流不息。苹果的香味化为数万只蜂鸟,在我周围胡乱地飞舞;夜色则化作大氅,将我包裹起来。在这些形象的缝隙间的镜子里,不时闪现出我那无限欢欣的表情。但是,螺旋旋转的形象并不是在作单调的重复,而是每旋转一周就变幻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模样。我被强烈的恐怖和感动攫住了,没想到有限的文字竟然可以产生无限的形象!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无理数一般的语言啊!如同能通过简单的数学符号和数字表示无限的数列一样,这首诗能通过区区八行文字唤起难以计数的形象。它们螺旋旋转着,朝黑夜的最深处延伸而去,既没有终点,也没有循环,只是作着永不停息的运动。那些形象在我的周围飞舞着、旋转着、流动着,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我也不由得随着它们一起旋转起来。渐渐地,我的转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直冲云霄而去。
停不下来了!我陷入了恍惚忘我的混沌状态之中,发出了狂喜的呻吟。啊,我要坠入天国了!我要坠入天国了!
我希望自己能一直这样旋转坠跌下去,但和上次一样,“蛋头小子”的话调和了诗歌,将我从迷醉的不归路上拉了回来。苹果的香气慢慢褪色,夜色开始干涸龟裂,我的旋转速度也徐徐地降了下来。“蛋头小子”瞅准时机,揪住我脑后的头发,将我从万花筒中一把拽了出来。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陶醉于欢欣的余韵中,兴奋地哭了起来。
“我还想听得更多。”
“一天只能让你体验一次。”
“求求你了,我还想听。”
“你暂时先回去。以你现在的情况,是无法在下一场战斗中取胜的。”
“我不怕死。”
“我让你听诗的目的不是要你死。”
言之有理,我思忖道。战败身亡并非我的本意。听诗只不过是为了入门罢了,在没有看见门后那片广袤无垠的语言文明之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死的。
我强忍住头脑中对“尺蠖人”语言的痴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返回了营地。
营地已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我被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这儿就像在举行一场没有音乐的狂欢会。不论是科学家还是军人,男人还是女人,大家都在宿舍前面的广场上手舞足蹈。四十多人迈着零乱的脚步,以不同的速度旋转着,如同台球一样相互撞击着。他们有的在痛哭流涕,有的在鬼哭狼嚎,有的在嘻嘻傻笑;有几个人已经倒卧在地,剧烈地痉挛着;有些男人爬到树上,摇晃着屁股;有些女人则抓住树干,呼唤着神的名字。所有的人都疯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抓住一个神志还比较清醒的男子,摇着他的肩膀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先是听见马勒博士发出一声惨叫。”男子像在说梦话一样嘟哝道,“接着,博士和他的两个助手便从宿舍里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我们连忙制伏了他们。这时候,他们喊出了那些话……那些话……”
男子口中说出的,正是那首有关果实的芳香、夜晚和螺旋的诗。
“啊,转起来了!转起来了!”趁我没有注意,男子挣脱了我,一边高嚷着,一边跳起舞来。“落下去了!落下去了!救命啊!”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难道有谁偷听到了那首诗么?我在路上明明确认了好几次没有人跟踪啊!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开始检查自己的服装。果然,我在鞋底发现了窃听器。我立刻怒火中烧。马勒那个混蛋!他难道预料到了我会偷偷地去同“蛋头小子”会面么?他难道想证明他比我高明么?他难道就如此想看见美杜莎的真面目么?
当然,我也应当对此负一定的责任。如果我更加小心的话,应该就能够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现在不是我自责与懊悔的时候,我必须尽力阻止受害范围进一步扩大。
我抓住了几个人,将从“蛋头小子”那里学会的那个能起到调和作用的关键词念给他们听,但却没有半点效果。那个关键词只对诗人有效,在无法驾驭语言的普通人身上完全没有作用。既然如此,我就只有向“维丝丽莎号”求援了。于是,我立刻赶往通讯室。
在通讯室里,我看见了马勒博士。他正对着通讯仪器,一边狂笑,一边高喊着那首诗。
我乘坐穿梭艇回到了轨道上。当然,我从来没有操作过穿梭艇,而且只有正式的飞行员才能够对AI下达命令。但是,我知道用于系统维护的登录密码,这就使问题变得相当简单。我将AI的启动模式设置为“检修调试”,然后用自己的ID进行登录,并向AI下达了返回母舰的命令。AI接到命令之后,自动计算出轨道参数,将我送回了“维丝丽莎号”。
不出所料,“维丝丽莎号”内部已经成了地狱。从被感染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舰中几乎没有一个活物。船员们或因为痛苦难耐而自杀,或因为精神失控而互相残杀,或因为狂舞太久而累死。通道里尸体枕藉,甲板上布满鲜血和呕吐物,舱壁上随处可见那首被胡乱涂写出的诗。
与真正的电脑病毒一样,那首诗具有自我增殖的能力。被感染者由于无法忍受脑中那首不断重复的诗的压力,而不得不将其用声音或文字的形式传播给他人,于是感染范围便迅速扩大。这并不是“尺蠖人”愿意看到的。诚如“蛋头小子”所说,“尺蠖人”无法控制它们的语言对地球人的影响。对它们来说只不过是最低级的语言玩笑的东西,却会给人类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我不禁失声痛哭。尽管我在这艘战舰上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但四百多人被害的事实却郁积在我胸中,难以化开。我知道,这件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如果不是今天,就会是明天。即使不是马勒博士,也会有别的人犯下同样的错误。但无论如何,我都对这一惨剧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没有发明出什么超光速的通讯方法,这对人类来说简直是万幸。否则,地球上的人们可能也早被感染了。
让我担心的是“丁吉斯瓦约号”上的人。他们可能监听了我们的通讯信号。或者,“维丝丽莎号”上也有人像马勒博士一样将那首诗传给了“丁吉斯瓦约号”。所以,他们极有可能也受到了感染。我必须立即加以确认。
我来到舰桥,越过舰长和军官的尸体,坐在指挥椅上,开始尝试说服AI:“如果舰长因为疾病或者死亡而无法执行指挥权,副舰长便自动继承舰长的权力。如果副舰长也无法视事,他的下一级官员便自动继承他的指挥权-遵照这样的原则,权力会按顺序逐级下移。现在,这艘战舰中,除我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活人,那么,指挥权就理应由我这个处于最底层的机械师来执行。请问我的这一推论是否正确?”
“没有错误。”AI回答道。
“那么,请检查舰内情况,除我之外,是否还发现有其他能够正常活动的人?”
“没有发现。”
“那么,请将本舰的指挥权交给我吧。”
“作为紧急应对措施,你现在拥有对本舰的暂时指挥权。”
我松了一口气:AI运转正常。机器在听了“尺蠖人”的话之后是不会发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
“好的。请报告’丁吉斯瓦约号’的现状。”
显示屏上出现了“丁吉斯瓦约号”的运行轨道。这是我们派出的无人侦察飞船发回的信息。“丁吉斯瓦约号”偏离了原先的圆形轨道,正在不断地加速上升。我感到既惊讶又疑惑:难道它是想攻击“维丝丽莎号”吗?
“请根据’丁吉斯瓦约号’的运行路线推测 出其目的地。”
AI很快便显示出了结果。很明显,“丁吉斯瓦约号”并没有朝“维丝丽莎号”飞来。它正在脱离这个星系,进入超光速运行状态。而它的目的地是……
地球!
我惊恐万分,立即与“丁吉斯瓦约号”进行通讯。但正像我所担心的那样,耳机里传出来的是混乱的斯瓦希里语25。我想劝说他们立刻改变航线,但不论我说什么,他们都完全没有反应。
由于非洲联合体的通用语是英语,所以“丁吉斯瓦约号”上的船员当然也会使用英语。但是,他们当中也有地方部族出身的人。对这些人而言,英语不是母语,所以即使听到了英语诗,也不会一下子就能理解,还必须先将其翻译为本族语言才行。“维丝丽莎号”中也有以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为母语的人,然而,这些语言都属于印欧语系,它们与英语之间有着极近的亲缘关系。而斯瓦希里语与英语的关系比较疏远,所以那首诗被翻译为这种语言后,发挥不出它原有的破坏力,不能将听者置于死地,而只会把他们一点点逼疯。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丁吉斯瓦约号”现在肯定也是由像我一样的低级船员操控着。那个人的精神已经出现了异常,他无法忍受舰内的恐怖景象,只好选择逃回地球。
我不能确定这个家伙在到达地球的时候是否还活着,但即便他死了,也不会使结果产生丝毫改变。“丁吉斯瓦约号”返回地球轨道后,地球上的人们肯定会派出调查队登上战舰。而“丁吉斯瓦约号”肯定同“维丝丽莎号”一样,舱壁上写满了那首诗的文字,通讯记录里保留着那首诗的声音。听到或者看到那首诗的人都会立刻精神失常,拿起麦克风将那首诗高声朗诵出来……
英语圈以外的人,由于无法理解英语,所以不会受到直接的影响。但是,总有一天这首诗会被翻译出来。虽然翻译出的诗的威力有所减弱,但它仍能发挥巨大的破坏作用,感染那些语言圈的人。唯一能够幸免的只有智障者和无法理解语言的婴儿。这样一来,尽管人类不至于绝灭,但全球将会有数十亿人死亡,而人类的文明也必将随之退回到原始时代。
区区八行诗将会摧毁人类的整个现代文明。
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一边向AI发出命令,让它立即追踪“丁吉斯瓦约号”,一边不断呼叫对方战舰上的幸存者,让他停止前进。然而,他好像根本就听不懂我的话。
百般无奈之中,我只能向AI下达了用粒子大炮摧毁“丁吉斯瓦约号”的命令。然而,AI却拒绝执行。它告诉我,要解除武器管制系统的保险,必须输入只有少数几名军官才知道的密码。这是理所当然的。“丁吉斯瓦约号”上的情况可能也是如此。
这样一来,我就只能采取最后一个办法了。我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一丝不漏地给AI讲了一遍,AI也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它没有像人类一样怀疑、讥讽我。AI总是这样睿智。
“这么说来,如果不制止’丁吉斯瓦约号’返回地球的话,包括大西洋同盟在内的一大半地球人就会灭亡?”
“对呀。”
“我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大西洋同盟的安全。所以,我必须阻止’丁吉斯瓦约号’。请您下达命令吧,我将会忠实地执行。”
于是,我下达了命令。
“领命。请您尽快乘坐穿梭艇离开本舰。”
“对不起,”我说着站了起来,朝穿梭艇走去,“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看见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因为我乘坐的穿梭艇已经位于几十万公里之外,而穿梭艇上的观察窗又实在太小。然而,质量达数十万吨的两艘战舰以每秒几公里的相对速度撞在一起的情景,想必应该十分壮观吧。撞击的同时释放出与核武器相当的能量,两艘战舰眨眼间便四分五裂。由于对撞双方都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它们的碎片绝大部分都飞散到星系之外。这样一来,那首诗就绝对不可能被任何人回收了。
我不由得再一次哭泣起来,这次是为了那些机器。它们为了给愚蠢的人类收拾残局,竟然不惜杀身成仁。这是多么纯真无邪啊!
我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为机器们写一首诗。
我首先降落到非洲联合体的营地。不出所料,那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我销毁了所有的通讯记录,找出所有写有那些诗的文件,并将它们付之一炬。紧接着,我又前往大西洋同盟的营地,重复了同样的工作。
最后,我来到了“蛋头小子”的村落,并在那里生活了三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由于它们和本文的主旨无关,所以我在这里就简单地提一下吧。
我每天都从“蛋头小子”和其他“尺蠖人”那里接受特训,与形形色色的语言兵器交战,学习各种各样克敌制胜的技术。那些日子非常艰苦,我甚至有好几次命悬一线。尽管如此,多亏了“蛋头小子”的帮助,我总算渐渐地挺了过来。
我知道你们曾经来这里调查过很多次。为了弄清楚两艘宇宙战舰是怎么被摧毁得只剩下几块碎片的,你们费尽了心机,使尽了手段,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当你们的穿梭艇的身影出现在天空里的时候,我立刻躲了起来。因为你们抓住我之后,就会逼迫我讲出真相,而这是极其危险的。在“尺蠖人”面前,我则装出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进行调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说。
我之所以躲起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不想在尚未掌握“尺蠖人”语言的情况下中断学习。正是由于我日复一日的努力,我最终被允许接触它们本身的语言世界。而在此之前,与我交战的语言兵器都被翻译成了英语。
“尺蠖人”在三万年间所产生的数量庞大的拟子26,经过不断的交配、繁殖、变异、战斗、淘汰、进化,最终形成了一个无比复杂而充满活力的拟子生态系统。“尺蠖人”每天都在拟子的海洋中畅游,骑着拟子的猛兽在大地上奔驰,采摘拟子的甜美果实品尝。这其中的美妙感觉就算我穷极词工你都是无法理解的,所以我就不再多说了。你理解不了“尺蠖人”的语言文明,而我也只是窥其一斑而已,到现在仍然未能观其全貌。人类要赶上“尺蠖人”的发展水平,不知道还要花几十个世纪呢。
宇宙战舰被摧毁后又过了三年,我终于现身于数次前来进行调查的你们的人面前。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我从营地里运出的粮食已经告罄,而我又无法吸收这颗星球上的食物的核酸。如果再在这儿待下去的话,我只有等着被饿死的份儿。我也曾一度想埋骨于此,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我仅仅与“尺蠖人”接触了三年,我希望自己能够尽量活得更长一些,以学到更多的东西。出于这个目的,我只好暂时先返回地球。
于是,正如我所预料到的那样,我立即被你们拘押起来,带回了地球。
听说地球上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情后,我对人类更加失望了。人类真是一点都没有变。不,毋宁说变得更坏了。“丁吉斯瓦约号”和“维丝丽莎号”不明原因的毁灭,促使非洲联合体与大西洋同盟之间业已存在的对立关系更加恶化,两者之间相互攻讦,剑拔弩张,正处在爆发战争的边缘。
人类的现代战争多数都是围绕着土地、资源等物质财富进行的。为什么人类总是对这些东西迷恋不已,并为之争斗不休呢?在目睹了“尺蠖人”文明的我看来,这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倘若人类将目光转向语言宇宙的话,就会发现那里存在着无限的空间和取之不尽的资源。
当然,“尺蠖人”的世界里也存在着思想的争斗。但是,至少它们的战争是不流血的。它们用语言之剑搏击拼杀。这是极其高尚优雅的游戏,人类的核武器和反质子炮与之相比,就如同石斧一般简陋粗鄙。
人类也必须进化到语言文明阶段。在这个宇宙中,与“尺蠖人”一样达到语言文明的种族肯定还有不少。总有一天,它们发出的信息将会到达地球。如果人类对于语言的力量一无所知的话,很有可能在接触了那些信息之后灭亡。
当然,如同“尺蠖人”的历史一样,人类文明在经过了若干个世代之后,会自然地进化到语言文明阶段,而这一过程是不可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完成的。所以,人类必须避免眼前即将遭遇的战争危机。为了进化到语言文明,人类必须首先保护好已有的物质文明。
正像我在文章开头所写的那样,我不是当英雄的材料,也从没有奢望过自己能成为英雄,更不要说支配者了。
然而,尽管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我还是不得不去做。一方面,我是导致这一危机的一大原因;另一方面,也只有我才拥有能拯救世界的力量。这是我必须去承担的责任,所以我必须使用这样的力量。
你现在可能已经看出我在哪里说谎了吧?
尽管只学了三年,但我还是掌握了一些“尺蠖人”的语言技术。这些技术极其简单原始,但我却可以借此编织出足以让人发疯丧命的语言。只要我愿意,我现在写在这里的话就可以将你杀死。不过,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有用的是那些可以操控人类的语言。“尺蠖人”由于不熟悉人类的文化,所以无法操控人类。但身为人类的我则具有这样的能力。我无法通过仅有几十个单词的一首诗达到此目的,但却能用长达数万字的一篇散文做到这一点。
于是,我写下了你现在正在阅读的这篇文章。
文中到处散落的单词,随处可见的比喻,看似毫无意义的叙述,平淡无奇的文体,以及作为一个整体的故事本身,它们全都相互关联,形成一种“元元级”的命令,操纵着你的潜意识。当你阅读到这里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我的俘虏了。
当然,你不会立即就产生剧烈的变化,也不会突然就变成我的崇拜者。现在,你一定是一边看着这段话,一边在想:自己一点变化都没有啊。接下来,你一定会抱着对这篇文章的一丝不安,嘲笑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荒唐事呢?”你有这样的反应,也正是我谋算好了的。
如果你立刻就发生变化的话,你周围的人肯定会感到奇怪。于是,他们就会相信美杜莎的咒语的存在,并将我进一步隔离起来。我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我才会故意让你和其他人在看完我的文章之后对我的话嗤之以鼻,认为那只是我的信口胡诌,而美杜莎的咒语更是天方夜谭。然后,你们肯定会觉得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危险,于是一边放心大胆地将它念给别人听,一边讥讽道:“瞧瞧这个疯子都写了些什么鬼话。”而只要你们认定我是一个妄想狂的话,就不会对我使用催眠术和吐真药,也不会想强行从我口中套出事实真相了。
你中的是一种慢性毒药。它会在你的潜意识中沉淀下来,然后在数周时间内,让你慢慢地发生变化。不论这一变化过程如何,你都不会有任何抵抗,因为那是你自己作出的决定——是你自己希望与我产生通感,是你自己希望将我从牢狱中释放出来,是你自己希望将这些语言传播到全世界。只要你的行动出自你自己的意识,你就永远也不会加以抵抗。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并不想成为世界的支配者。然而,将人类从毁灭之中拯救出来的方法只有这一种,那就是,用我的语言将整个世界统一起来。
我相信,不久之后我就会与你见面了。
THE END
[责任编辑:明先林]
《科幻世界 译文版》2006.07
メデューサの呪文(SFマガジン2005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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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质子:一种亚原子粒子,质量与质子相同,但带负电且磁矩的方向相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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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子(Strangelet):一种假想的粒子,它们可能会通过吞食邻近的普通物质而迅速增长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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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对称粒子(Neutralino):又称为『中性伴随子』,是一种假想的粒子,科学家假设该粒子是暗物质的主要成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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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语言学概念,指的是由特定人群使用的包括单词、语法和发音的语言系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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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语言学概念,指的是讲话的动作、特定的话语或单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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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指:语言学概念,指的是思想的声音转化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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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指:语言学概念,指的是能指的思想转化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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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赛塔石碑:1799年由法国远征军军官布夏尔在埃及罗赛塔附近发现的一块黑色玄武岩石碑。石碑由上至下共刻有同一段诏书的三种语言版本,分别是古埃及象形文字、古埃及通用文字和希腊文字。后来,法国语言学家商博良根据这块石碑破解了古埃及象形文字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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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头小子:英国作家路易斯.卡罗尔创作的著名童话《艾丽丝漫游仙境》的续作《镜中奇缘》中的形象。在小说中,蛋头小子同艾丽丝讨论过语义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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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根词反复、长短音换位和倒言都是修辞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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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乌斯带:一种拓扑学结构,它只有一个表面和一个边界。它是由德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奥古斯都·莫比乌斯和约翰·林斯丁在1858年各自独立发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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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1792~1822):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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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1795~1821):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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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尔(1621~1678):英国著名玄学派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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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1854~1891):法国著名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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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指涉:逻辑学概念。自我指涉的命题会陷入悖论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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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级:人工智能理论中的概念,指对事物的更深层次的描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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溢位:由于输入的数或算术运算后的值太大或太小,以至于超出了本身存储空间所能容纳的范围,或超出了本身位数所能表示的范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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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约束:心理学上的个人进退两难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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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著名抒情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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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雅科夫斯基(1893~1930):苏联名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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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斯(1932~1963):美国著名女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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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尔(1906~1978):奥地利裔美国数学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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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灵(1912~1954):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被视为计算机之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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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希里语:坦桑尼亚官方语言,在东非和中东非被广泛地用作交际语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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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子(meme):该词起源于英国科学家理查德·道金斯所著的《自私的基因》一书。根据《牛津英语词典》,拟子被定义为『文化的基本单位,通过非遗传的方式、特别是模仿而得到传递』。 ↩